对锅巴的情有独钟是我上高中的两年。高中母校离家三十华里,每个周六回家一次,带上一周的米和菜。因为早晨学校的稀饭很稀,放几片锅巴浸泡在粥里,便能抗饿。这样,每到周六回家,奶奶就把一周炕下的锅巴让我带到学校。
那时候,农家每天只有中午一顿吃干饭,于是奶奶便小心翼翼地把每顿中饭剩下的锅巴再用文火炕一次。无论锅里剩下多少,奶奶总是在锅台与火塘间来回忙,根据当日锅巴的分量和厚薄度掌握火候不停地翻动锅巴,既不能烤焦糊了,又不能因火候不到软软的不好存放。所以,要不停地翻动锅里的锅巴,不停地控制火塘里的火候。
奶奶每天从炕好的锅巴中挑选火候适中厚薄均匀的偷偷放在一个地方,用袋子扎紧。她总是对弟妹们说,“你哥哥在学校不像你们在家里,可以随便找点东西吃,这些好锅巴留给你哥哥,你们就别惦记了。”这样,锅巴,便成了奶奶每日对我牵挂和念叨的实物载体了。哪一天要是没有剩锅巴,奶奶便会六神无主,愁眉不展。在奶奶心中,好像唯一能维系奶孙心中浓郁思念的便是那一片片锅巴了。直到我上大学,奶奶还往我的行李箱里一个劲地塞进锅巴,我说,“奶奶,大学吃饭都是国家的,锅巴有的吃呢。”“晴带雨伞,饱带干粮,带上,没错。”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成了奶奶和我的永别。当我再次回到故乡,奶奶已经去了后山坡,而奶奶积攒的那半袋子锅巴依然静静地待在箱角一隅。
还曾记得,老家乡下有一种吃法,就是在煮饭时,将家里腌的咸货(咸鸭、咸鹅、咸肉)切成薄片,等米饭要干汤时,均匀地放铺在米饭上,等到开饭时,捡了上面的肉,那饭不要菜也能吃个几大碗。炕了下面的锅巴时,锅下一把草火点着时,揭开锅盖,锅巴已经四周卷曲起来了,用铁锅铲一擂,一大锅喷着米香肉香的锅巴,美味四溢,香气飘飞,让人垂涎欲滴。
上乘的锅巴,要在土灶上烧柴火的铁锅中来完成。焖饭的时候,不能大火烧,灶塘里须小柴小火慢慢伺候,最后几分钟靠燃尽的炭火灰烬烘托,这样锅底的一层米饭慢慢转变成了香脆焦黄的锅巴。带上几片锅巴,作为那些年吃不饱饭的零食,是一种小小的奢侈。一块香脆的锅巴拿在手上,走在上学的路上吃,上山打猪草也吃,甚至有时下课坐在教室里也吃,咯嘣咯嘣地咀嚼,香味串遍了整个教室,时不时勾起了其他孩子馋虫。
有锅巴吃的日子,已经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乡村度过了最为艰难的时期了。记得很小的时候,吃顿锅巴并非容易的事情。奶奶曾经凄然地说过,如果做出一顿带锅巴的米饭,就意味着家里有一个人要挨饿。因为我们兄妹总是喜欢吃锅巴,奶奶了解我们的心思,但她更知道无米之炊现实的艰辛。偶尔有一天,她给我们端上了一大碗热乎乎的锅巴饭,奶奶看着父亲严肃的神情,带着歉意的微笑对父亲说,今天不小心多添了一把火,把饭烧焦了,不过我今天不怎么饿,米饭应该够吃,正好让孩子们尝尝锅巴香。吃完锅巴饭后,奶奶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轻轻地对我说,“大孙子,这锅巴味道香吧?好好念书,以后走出山村,外面的世界可以天天吃到锅巴。”
那个年代每一个有乡村成长经历的人,童年的记忆与炊烟和锅巴是分不开的。
前些日子,一位童年的伙伴从故乡来省城看我,给我带了几斤土灶锅巴。“我知道你喜欢吃锅巴,我也没什么带给你的,给你带几斤土灶锅巴。”简短的话语,说得我鼻子酸酸的,一种“儿时追黄蝶,东风放纸鸢”的莫逆之情油然而生。
然而,在漫漫逝去的日子里,土灶炊烟,这道曾在我梦中多少次燃起的风景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液化气、煤气、煤、电取代了木薪,工业文明正从城市向农村渗透。炊烟,这个丰富了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精灵,终将淡出人们的视野,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锅巴。其实,与锅巴失缘也就是近些年的事。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又开始惦念起锅巴来,大大小小的饭店和超市,居然兴起了锅巴热。什么小米锅巴、油炸锅巴等招摇在超市的货架上,饭店里的三鲜锅巴、鱿鱼锅巴、肉片锅巴、海参锅巴不计其数,但是,无论包装如何吸引眼球,无论厨师的招式如何新奇,其实都是一种赝品,难以摩挲到童年时代土灶柴火锅巴的自然古早味,它是母亲的味道,是奶奶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充盈在胸臆间一种童年的温馨。
不日,看到一则“大锅饭,妈妈味”的广告。说的是一种历经了千年传承的锅巴,于是,网上淘来一尝,果然如此,一种久违的古早味,难以释怀。近日外出江南小城,一碗土灶锅巴,粗口大嚼,一种难以忘怀的锅巴情结在心头萦绕。无论是阳光泻绿,还是月夜银辉,无论雪覆于此,还是蛙伏于此,吃土灶锅巴的细节感觉是那样的丰满润泽,安分随时,锅巴飘香再次勾起我若雾若岚的少年记忆。 童地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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